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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臨雁門關(行天下)

彭 程
2024年12月18日08:36 | 來源:人民網-《人民日報海外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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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鳥瞰雁門關風光。
  資料圖片

  彭程
  郭紅鬆繪

  雁門關長城。
  資料圖片

  一

  驅車300多公裡,我來到雁門關,為實現一個夙願。

  這個願望已經在我腦海中蔓延許久,時隱時現。每當置身於相似的或者有關聯的情境中,在山海關登上伸入大海的老龍頭長城時,在嘉峪關面對黃沙漫漫無垠時,在多次途經居庸關時,雁門關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。

  從頭一夜住宿的朔州旅舍出發,駕車在遠山環繞的晉北谷地間行駛一個多小時后,眼前漸漸出現一列山脈。山越來越近,越來越高,仿佛迎面壓將過來,有一股霸道蠻悍的氣勢。駛入雁門山中,山路盤曲逶迤,漸次升高。在雁門寨旁停下車,從景區入口乘坐中巴,行駛2公裡左右,就到了關隘腳下。一走近這裡,看到拔地而起、高峻雄渾的峰巒,就足以令精神為之一振。嶙峋盤錯的山關,仿佛一位身體壯碩者堅硬敦實的骨架。

  這個在腦海中多次勾勒過的地方,終於真切地出現在我面前。

  景區入口處的明月樓,是雁門關城廓北口的第一道門戶。穿過三孔門洞,一條青石板路蜿蜒曲折,路兩邊店鋪雲集,大多是飯館、客棧和出售地方特產的商鋪,店招上寫著山西陳醋、代州黃酒、莜面栲栳栳等,濃郁的山西風情氤氳而出。

  在石板路的盡頭拾級而上,有一段更為寬闊的街道,入口處高大的牌樓上刻著“邊貿街”三個字。這條街道兩邊的房屋青磚砌牆,灰瓦覆頂,門窗樣式古朴。路的盡頭拐一個彎,便是瓮城的城門,即雁門關的北門。走進瓮城,穿過地利門,再順著陡峭的台階登頂,便是寧邊樓。

  雁門關的營建規模龐大,設施完備,由關城、長城、隘城、兵堡、烽火台、驛站等不同形制的軍事防御設施組成。寧邊樓是整個建筑群落的中心,是雁門關的前沿陣地。我站在牆垛旁,將目光投向四邊。不遠處便是炮台,幾門黑色的圓形古炮架在垛口上,炮台后是寬闊的校場和點將台。長城依著峰巒起伏蜿蜒,時而踞守在山脊上,時而在茂密的樹叢間隱現,一直延伸到目力窮盡的遠方。

  重巒疊嶂擋住了視線,隻留出一條狹窄彎曲的道路,通往遠處的一處山口。山口后面就是我剛才駛過的原野。天空碧藍,大朵厚實潔白的雲朵,如簇如擁,懸止不動,在山脊間投下濃重的陰影。四野一片靜謐安寧,似乎亙古如斯。但我知道,在漫長的歲月中,這裡曾經一次次旌旗蔽日,箭矢如雨,殺伐之氣充塞了天地。

  二

  萬裡長城的諸多關塞中,雁門關以險峻著稱,因而有“中華第一關”“天下九塞,雁門為首”等說法。雁門關北接大同,南抵太原,戰略地位十分重要。歷史上,北方游牧民族一次次南下,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,滾滾煙塵曾無數次遮蔽山下狹窄的通道。

  在豆棚瓜架下聽大人講述楊家將的故事,曾是我童年時的樂事。楊繼業、楊延昭、楊文廣幾代楊家將抗擊遼兵、忠心報國的故事,借助說書等民間藝術形式廣為流傳,家喻戶曉。景區入口處的顯要位置,矗立著二十幾尊持金戈、跨鐵馬的人物塑像,從楊家父子到楊門女將,紀念他們征戰雁門關的過往。

  作為邊防戍守要地,早在春秋戰國時期,雁門關就已是山河名關。戰國名將李牧曾在此長期駐守,擊退十萬匈奴﹔漢代名將衛青、霍去病、李廣都曾馳騁在雁門古塞內外,多次與匈奴交鋒,大捷連連﹔唐代大將郭子儀出雁門關北上,平定安史之亂……這些與雁門關相關並載入史冊的事件還有很多。如果將雁門關比喻成一部書,它會是一部卷帙浩繁、情節跌宕起伏的大書。

  三

  一個地方被后人記住,不僅要有重大的歷史人物事件,還要有叩擊靈魂后迸發的情感。這種情感主要來源於經典文學作品。“雁門關外野人家,不植桑榆不種麻,百裡並無梨棗樹,三春哪得桃杏花。六月雨過山頭雪,狂風遍地起黃沙。說與江南人不信,早穿皮襖午穿紗”描繪了雁門關一帶的苦寒荒涼,在這樣的環境下,在一代代詩人的吟詠中,雁門關成為一處交織著各種情感的所在。雄心壯懷、慷慨意氣、離愁別緒、思念期盼等情感,仿佛一道道明暗強弱各異的光線,投射在雁門關滄桑厚重的軀干上。

  這一道關隘,分隔開中原與邊地、農業和游牧。一個行旅者,不論商旅、征戍還是宦游,行經此地時往往詩興大發。南朝詩人江淹有一首《古離別》,開頭寫道:“遠與君別者,乃至雁門關。黃雲蔽千裡,游子何時還?”思婦懷人的情意躍然紙上。

  發生在雁門關的眾多故事,都是離別之情的佐証和注解。讓我印象最深的離別,與兩個女人有關。

  漢代為緩和與外族關系,長期實行和親政策。漢元帝時,宮女王昭君遠嫁南匈奴呼韓邪單於,據傳便是經雁門關北上。跨過雁門關不久,就進入匈奴地界。長江岸邊長大的荊楚女兒,來到這黃沙蔽天、嚴寒砭骨的荒蠻之地,風土習俗與故國大異,怎能不感到悲傷淒愴?相傳她曾寫下一首四言詩作,寄托對家鄉和親人的無邊思念,該詩哀婉悲戚,讀之令人酸楚。

  和親客觀上為關內外百姓帶來和平時光。據《漢書》記載,當時“邊城晏閉,牛馬布野,三世無犬吠之警,黎庶亡干戈之役”。站在寧邊樓上俯瞰瓮城外面的邊貿街,曾經兵刃相向的漢人和胡人,或許就是在這裡貿易買賣,互通有無。

  我想象著曾經發生在這裡的場景:傳遞檄文的快馬飛馳而來,馬蹄聲在石板路上噠噠作響,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戍邊士卒厚重的鎧甲,邊塞苦戰轉瞬間變了模樣,邊貿街旁堆滿了磚茶絹絲和鹿茸皮貨,商賈雲集,車馬輻輳,漢音胡韻,言笑晏晏,一派融洽祥和的景象……這樣的對比令人欣慰,和平來之不易,在戰亂的映襯下更顯珍貴。

  另一個女人的遭遇,亦引發我深切的感喟。

  東漢末年,諸侯割據,皇室衰微,董卓興兵作亂,百姓流離失所。東漢名臣蔡邕的女兒蔡文姬被亂軍所擄流落南匈奴,嫁與首領左賢王,生育了兩個孩子。曹操統一北方后,用重金贖文姬歸漢。文姬與一雙幼子訣別,雖能復歸故國,卻必須失去親生骨肉。

  對於一位母親來說,這意味著什麼,不會有人不清楚。在《悲憤詩》中,蔡文姬寫下了內心傷痛,字句間仿佛有血淚滴落:“兒前抱我頸,問母欲何之。人言母當去,豈復有還時。”到了分別之時,“馬為立踟躕,車為不轉轍。觀者皆歔欷,行路亦嗚咽”。據傳蔡文姬南歸故國,同昭君出塞一樣,都經過雁門關。當車馬行進到這座關城,想到從此骨肉分離,她心中堆積的痛苦與悲哀,或許比這關隘牆垛還要厚重。

  雁門關,是歷史的回音壁,有無邊的思緒,不盡的情味,在其間盤旋繚繞,讓人感慨低回,思緒萬千。好在,那些干戈相見的歲月,已如雲煙飄散,化為歷史卷冊中的一頁。雁門關內外,各民族早已血脈交融,聲息相通,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成員。人世間的變遷,堪比大自然的滄海桑田。雁門關見証了這一切,卻緘默無言。

  (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、冰心散文獎得主)

(責編:趙芳、桑莉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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